却终于在这一刻起,与那些酷吏成了同一类人。
“都先出去吧。”婉儿吩咐李多祚,见他站着不动,又补上一句,“奉太后的旨,要问话。”
问话,问话,婉儿觉得前所未有的疲累。她一天问了两次话,问了一个救得了的人,还得问一个救不了的人。
窸窸窣窣的铠甲声远了,听见李多祚把殿门带上,殿内的光线暗下去些许,婉儿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两杯赐酒,将目光缓缓挪向李旦的身后。他的身后不仅有两个在劫难逃的妻子,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孩子。
婉儿敏锐地观察到其中一个男孩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上坠着一块雕琢精美的玉,幽兰的清姿,与屏风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三郎吧?”婉儿微微俯身,孩子们受到惊吓,不住地往后挪,李旦忙安抚着家人,防备地盯着婉儿。
他从未以这样的眼神示人,旦是个温润的君子,婉儿二十五年的见闻中,以为能称得上君子的,只有弘和旦而已。他们都是太后的儿子,太后的四个儿子性格迥异,却都逃不掉相同的遭遇——是遭遇吗?上官婉儿参与了每一次遭遇的制造,她亲眼见证了弘的暴死,亲笔书写了贤的废黜,一纸诏书就把显赶去了庐陵,如今还要逼迫旦“大义灭亲”。
还有人会因为她的身份来求她美言担保,认为她是如祖父一般,为李唐赴汤蹈火的忠臣么?
“婉儿,她竟然让你来逼我。”旦低低地笑起来,从地上趔趄着站起身,“别人不明白,你怎么会不知道?这皇位本就是不期落在我身上的,我从没有一刻惦念过。母亲她要如何,甚至都不必知会我,直接拿走便是。扬州叛乱的时候,我是多么战战兢兢地在朝堂上站出来维护她,不惜与那些忠于我的臣子划清界限,担上一个昏君的万世罪名。我不要权力,甚至不要作为一个皇帝的尊严,母亲要改换门庭,何必用亡国之君的方式对待我!”
亡国之君……是啊,婉儿在内文学馆里读史时,也曾有与李旦同样的疑问,亡了国的君主未必有直接的责任,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大有人在,可他们的下场都几乎一致,这看上去是极不公平的事。
不公平吗?这世上有几多公平,生于皇家,生于相府,对生于草野的人来说,是否也是不公平呢?
“亡国之君不在于他做什么,只在于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生在一个改朝换代的时机,任何的行动都会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再添油加醋地放出来,闻于新君之耳,就算是捕风捉影,也会招来莫大的猜忌。”比起李旦的激动,婉儿显得无比平静,旦的这一声气愤的“亡国之君”,终于点破她内心不敢道破的揣测——太后想要的,正是改朝换代。
“就算我是亡国之君,那是我生逢此时的错!我的妻儿有什么错?”李旦指着抱在一团的家眷们,眼里闪烁着竟要哭出来,“皇后是我的结发妻子,德妃也是高门大户所出,以为嫁给我这个闲散亲王可以远离这些诡谲的权力斗争。婉儿,你是看在眼里的,皇后和德妃没有一丝失德之处,何以就这巫蛊的悖言治了这样重的罪!就算太后认为她们有这样的嫌疑,诛杀后妃这样的大事,难道不该交有司详审后再定夺吗?”
李旦说的这些,又何尝不是婉儿的疑惑。动摇的心里揣测着,也许是太后杀红了眼,不加详查的迅速审判,带来的是操纵权力的快感,在以为四处皆是敌的时候,这种反常的举措给掌权者莫大的安全感。
安全感?太后是没有安全感的人吗?她明明说过她一点也不怕,什么“我为猫阿武为鼠”都是无稽之谈。
“陛下,婉儿想,太后派婉儿来,是因为没有谁比婉儿更能明白您的心意。”婉儿定了定神,撕开平常总是刻意规避的伤疤,“婉儿是个一出生就被灭了族的人,只能听传言说,祖父赴死时异常平静,他既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也没有发诅咒的狂言,他是甘愿饮下那杯毒酒的。”
婉儿的目光落在皇后和德妃身上,惋惜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接着说:“为圣人拟旨是无奈之举,他为皇帝的面子而死,他知道天命不可违,宁愿以慷慨赴死来赢得对手的敬重,保全了上官家的血脉,太后也才会高看婉儿一眼。”
轻轻的声音在空寂的殿中竟然掷地有声,婉儿决想不到她有这么一天竟能教导天子。太后看似无奈的派遣其实藏着深思熟虑,婉儿把身世摆出来,就是致命的一击。
她不再凭着身世博得他人的信任,而是冷静地把自己的伤痕撕开,击破他人微渺的希望。
是利用,这就是利用。
“祖父没有做错什么,至今朝堂上大臣们怀念的都还是他‘驱马历长洲’时的潇洒身姿,婉儿没有见过他,却因沐浴他的恩泽而常常心怀感激。”再提及这段往事时,婉儿已不再惶恐,可以如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平静叙述,“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若是无法贪生,为后人而死,也是遗被子孙的功绩。婉儿听说陛下喜读道经,怎么悟不出‘死而不亡者寿’的道理?”
“才人不必说了!”窦德妃拨开挡住她的人群走了出来,这位存在感不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