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朝堂震怖。
肃穆的大殿里,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伏跪在阶下,华贵的袍服拖曳在红砖上。他以首触地,不敢目视天颜,更不敢置辩一语。谁能想到,这便是权倾朝野、军功卓着的太傅兼大司马阮熙呢?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人物,在皇权的威仪之下,也不得不尊严扫地。于是身后文武无不垂首,默默侍立,不敢则声。
年轻的女皇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位诚惶诚恐的国之栋梁、三代老臣。她纤眉微挑,缓缓启唇,冠冕上的珠玉摇动,清响连绵:“太傅为国家大事殚Jing竭虑,顾不上管教儿女。那朕便替太傅管教管教,太傅可有异议?”
阮熙叩首道:“臣不敢。”
“那就好。”女皇微微一笑,优雅地抬起手,示意宣旨的内监,“念吧。”
内监捧着写好的诏书,走到阶前,展开绢帛,扯开尖细的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唐虞之世,先王之纪,载诗以言志,用乐以正俗,教化浃洽,民用和睦。方今社稷安镇,国祚隆长,未及末世,何以朝野上下,市井内外,流布靡靡之音,雅章渐改,民风不古?盖数栋梁之后,股肱子孙,召会名流文士,秉父祖之势,窃雅会之名,兴徐庾之体,发郑卫之乐。男女共席,会饮达旦,集众宣yIn,纲纪败坏,可想而知矣。诸高门子弟,忘圣人之教,不识其耻,争竞相效,毁风移俗,由此而起也。自古国运之变,生于肘腋;千里之堤,溃于蚁xue,不可不防。防微杜渐,天子之责,不可不为。故免为首者主簿阮诗主簿职,立送有司杖责二十,还家思过;免为首者长平侯、秘书郎夏初秘书郎职,减爵五百户,闭门思过。以儆效尤。诸卿当体朕苦心,约束子侄,反躬自省,崇本抑末,正声致化。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众臣一齐下拜:“臣等遵旨。”
Yin云密布的朝会终于散了,众臣默默无言地走出大殿,衣袖窸窣,靴声匆乱。平素散朝之后,巴结大司马阮熙的人甚多,但今日陡然生变,谁也不敢上去讨这个嫌。
“老爷。”宫门外,众家仆服侍着阮熙上了轿。这些灵透的仆人们像往常一样,一散朝,就从相熟的内监那里打听到了朝堂上的消息,抄了皇帝的诏书,好往家中报信。只是今日消息分外糟糕如晴天霹雳,诸人脸上都不免挂着尴尬无措的神情。只有阮熙神色不变,从容落座,一抬眼,看见管家仍战战兢兢地立在挑起的轿帘外,便打发他回去:“你回家报信去罢。”
管家苦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小的……要怎么说……”
“照实说——怎么,你没打听清楚么?”
“都听明白了。”管家连连摇头。
“那你去吧。一会廷尉府上门拿人,让诗儿早作准备。”阮熙淡淡道。
“是……是。”管家诺诺连声,骑上快马,向城西阮府奔去。
与此同时,阮熙一如往日,坐在慢悠悠的轿中闭目养神,冷峭的眉目波澜不惊。时光流转,岁月迁移,青丝一根根变作白发,额上生出细密的皱纹。而他大半生历遍大起大落,生死相离,早已成了一个城府极深的Yin冷人物,没人能猜透他的想法,没有什么事能真正进到他的心里,扰动他的心神。
可是他的女儿不管如何老成,终归年纪尚小,尚未全然学会他的从容不迫。阮诗这两日身上不爽,告病在家,犹自以一手工整的蝇头小楷,为楚司空抄写往来公文。听闻此事,她默然遣退前来报信的管家。侍奉研墨的丫鬟,已然吓得跪坐在地上,抱着她的膝盖,哭了起来。阮诗坐在椅中怔忡了片刻,又望了一眼仆从抄录的诏书,墨迹殷殷,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推了推兀自替她悲哭的丫鬟,心乱如麻,勉强维持着冷静的外表:“别哭了。杏儿,你出去,把这些抄好的公文拿给执墨,叫他骑马送到楚世伯府上。”
杏儿抬起一双泪眼,怔怔道:“小……小姐?”
阮诗微微皱眉:“快去罢,别误了旁人的事情。”
“……是,小姐我去了。”杏儿早已六神无主,慌忙收拾起书桌上整整齐齐的一叠公文,双手捧着,离开了房间。
支走了丫鬟,阮诗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语不发,从衣箱中拣了一条长长的披帛。踩在椅上,将绫罗抛过朱梁,结成死结。
正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紧接着便是少女的惊叫声和哭喊声,丫鬟婆子纷纷涌了进来,夺下她手中的“绳索”——原来杏儿出门之后,心神略定,顿生惶恐,来不及去找送信的小厮,就赶忙折返回来,正好救下了打算自缢的阮诗。事已不可为,阮诗并不打算再同她们争闹,她在一阵阵喧哗中丢开她们的簇拥,默默伫立,黯然不语。
她继承了父亲沉静秀逸的容颜和态度,只是此时尚未长开,冷淡刻薄的眉梢眼角里,还藏着一团隐隐约约的天真稚气。
阮熙进门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一向顺遂的家人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飞来横祸,一个个慌乱不已,跪了一地。一个婆子哭着禀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大小姐要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