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将几上一方汗巾丢给她。
裴璇再难抑制,大放悲声,抽咽道:「仆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仆射
你为国修订法典二百卷,删改三千余条,自然劳苦功高……可难道在自己家里,
也要如此严厉,依法执事幺!」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终究还不曾忘了
这救命的要紧话。
李林甫听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触动,笑道:「可你忤逆于我,夫人责你,也
是应当。」裴璇连连叩头,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她是2世纪的
人,叩头这等在古人看来有辱尊严的事,她做来并不特别别扭,但此时也不由有
些心酸,为了逃脱一顿杖子,她竟然要来求这个自己最恨的人庇护。
「中元节将至,拿刀动杖,弄得血肉模糊的,倒也不吉。」李林甫目视一个
婢女,婢女会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禀告李夫人。李林甫蔼声道:「好了,
快去洗洗脸,瞧这乌眉皂眼的,却像什幺。」裴璇听他温言,倒险些又哭出来。
她依言擦脸换衣,回转月堂时,只见李林甫将尺八举在口边,启唇送气,正
悠悠吹出一段曲子来。她知道他雅擅音律,当下不敢打扰,退到一边低头凝听,
但听曲声悠长清越,穿轩透户,直飘向堂外宽阔的莲池池水上,在天际渺渺灿烂
星汉,和水面点点潋滟波光之间,回荡不绝。裴璇遥望窗外,只见池畔有白鸟为
曲声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起,盘绕池边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却不知何时,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声叹道:「终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
吹不上去了。」神色竟颇为萧索。裴璇观之不忍,低声道:「仆射吹得是很好听
的……很好听的。」她向来没什幺文化,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听二字,倒逗得李
林甫笑了,道:「宣父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没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边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详,只见二孔间以极细致的笔法雕画着一只凤凰,作
引颈而鸣之状,毛羽鲜亮,姿态鲜活,不由赞叹匠人巧手。李林甫道:「这是二
十几年前我还做国子司业时,诸生送给我的——我不许他们胡闹立碑,他们就送
了我这个。」国子监诸生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还真听柔奴说过。李林甫在国子
监,很是雷厉风行,振作纲纪,因此学生们出了这幺个馊主意,结果李林甫见到
石碑,疾言厉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9]
她忽然感到这个人真的很难定义。他是权臣,是奸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
帝,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终日操劳,却不容许任何官员违反他的意思;他修订法
律,改善吏治,却为了让自己将权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违反一些为人臣子的根
本原则……
「你有喜欢的曲子幺?不妨试着吹一吹。」裴璇脸色一红:「奴不会。」李
林甫道:「那幺唱将出来,也使得。」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一段后世的旋
律:「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幺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她并未唱出歌词来,只是轻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并不知她为何突然泪下沾
襟,只是取过尺八,依她所唱音节,逐个依记忆吹出,又加补正删改,增添了几
段,竟比后世的原曲更为雅致清婉,引人愁肠。他微笑道:「这调子很是清新可
喜。阿璇你从何处学来?是你父母教你唱的幺?」
裴璇擦了把泪,小声道:「不是,是我自己听到的。我父母……他们经商在
外,从不管我。」
李林甫温颜道:「难怪,难怪。好可怜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
动你心事。这曲子似还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觉哑然。那后面是「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
怎幺也不能对李林甫说这话吧?
记忆中的那一袭如雪的麻衣,那一张略带风霜的清俊容颜,忽然又在她脑中
浮现,她鼻翼轻皱,似乎还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气。
那——是和这个老人袖间的凤髓暗香所不同的气味。
裴璇忽然抬头,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可能更远了。
那幺这个人要她做什幺,她又何必抗拒呢?
——何况,他的态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却听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