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封密折,他也许会不自觉地绷紧浑身肌rou,等他们审视自己,努力叫他们满意。
然而期待积攒太?久,是?会变质的。
他并不全然相信梁行谨讲的话?,只是?这样许多年,跳出去了就晓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因而在听到梁行谨转述的那话?的时候,他就像猛地被推出此山,由此看清庐山真?面目,终于晓得自己可笑。
兜兜转转,他只剩梁和滟。
大略因为不在意,他跨过一列列文臣武将?的时候,步伐从容至极,一步步踏过。哪怕那些使臣里也有对?他这一身装束微露惊诧的,他也面不改色、宠辱不惊的样子,依次行礼致意了,负手站在一边,和对?面的梁行谨遥遥相望。
梁行谨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看他,他的佛珠不离身,此刻在朝堂上,也依旧一颗颗捻过,裴行阙低头,看见了,又撇开视线,听皇帝讲漫漫一长串的陈词滥调,也感受得到落在他身上的探究视线。
他眼瞥过,找周家?人。
那位周三?公子的父亲站在人群里,位置很靠后,也正抬头看他,裴行阙的视线停住,眼抬起,视线凛冽,与他对?视,一直盯得他低下头去,才?撇开眼。
上面帝王的话?终于讲到末尾,讲了些什么,裴行阙听得泛泛,但总不会是?什么好话?,毕竟他身边几位使臣脸色实在有些不太?好看。
他垂着眼,等皇帝叫到他。
“定?北侯——”
裴行阙略动了一步,拱手低头等他发话?。
坐上的帝王轻敲两?下扶手,语调慢慢:“你在周地这些年,一切过得也还好吧?也都习惯了罢,且看你衣食住行,一如我周朝子民,穿着这官服,也有模有样的。你年纪也不小,太?子在你这个年纪,都已领六部在朝中行走做事了,何?时也要委你个职务做做。”
他气定?神闲,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裴行阙。
他毫不怀疑,裴行阙会应下这个话?茬,以卑微的姿态。毕竟他在周地这些年,一直也都是?逆来顺受过来的,他不信一个人能真?的隐忍这么久——而且,一个人若真?如此善于隐忍,又怎么会眼下就按捺不住,就因为得了个并不牢靠的靠山,和一点若有若无扭转的风向?,就立刻露出峥嵘与獠牙来。
然而。
裴行阙仰头。
“适才?传我来的那位中贵人说,陛下给我的定?北侯府在县主嫁进来后大变了样子,越发好起来了,讲您做了门好亲给我。我也觉得,县主实在是?很好的人,这也实在是?一门很好的亲事。”他语气温和,平静,慢慢讲着话?,答案和帝王的问题南辕北辙,却又暗中相合——梁和滟嫁进来后他的居所才?逐渐变好,那没有梁和滟的那漫长十余年呢?
几个楚国使臣的眼神瞥过去,而裴行阙恰好回视:“我去国十一年不得归,听闻此次来周的有我一位叔父,不知是?哪一位,我是?小辈,不能提前见礼,实在有失远迎。”
几人中,一个微蹙眉头的老者抬手,抚了抚须。
顿一顿,他有点可惜地笑:“不能叫县主来,和我一起见过叔父,实在遗憾——只是?周三?公子砸了她产业,她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因此耽误,不能过来。”
在场人都静默了,注视着裴行阙。
也不晓得他这个人是?怎么了,委曲求全这样许多年,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开始拂逆起上位者的话?。
而且初露峥嵘与锋芒,就是?朝着上头的皇帝。
周贺的父亲周至已经捧着笏板一路跪行到阶下,讲自己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帝王的脸色早已冷滞,那几个楚国使臣也嗅出点不对?劲儿的气氛:“适才?听周朝陛下讲,贵国法?度礼仪如何?周全森严,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们话?里带着浓厚的楚音,讲起周地的话?来,生硬滞涩,因此说得很慢,一字一顿,隔几个词儿就要卡一下,尤其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调上扬,仿佛故意强调,又像一句反问讥笑。
梁行谨捏紧笏板,似笑非笑:“两?国邦交的事情?,定?北侯怎么好好的,讲起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来。”
裴行阙也低头,笑一笑:“略提一句而已,没别的意思?。”
这事情?就要被这样盖过去,周至跪在地上,要长舒一口气,然而那口气还没吐出,就被卡住,因为裴行阙依旧不罢休,他略移了两?步,几乎要走到他面前。
“周地自然礼法?严明,周大人也不必如此惶然着急,左不过是?京兆府会查明的事情?——哦,听闻贵公子误食毒蘑菇,不晓得如今怎么样了?此刻陛下在,他仁政爱民,一定?不忍心听见臣民有事,你若求一求,他一定?会拨了太?医给贵公子诊治,好看一看,到底是?误食了什么毒蘑菇。”
满朝文武肃然,楚国使臣林立之地,周至没来由地出半身冷汗。
他抬头,看微微弯腰,与他温和讲话?的裴行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