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夏天。
溪坝村。
这一年的夏天热得出奇,仿佛空气中都能看见细小的热浪翻腾,土地炙烤得如火炉一般,溪坝村的那条河活活瘦了一圈,而蒸发的水蒸气却没有化成一滴雨落下来。
这样的酷日,人渴,牲畜渴,田里的庄稼也张着嘴要水喝。顾凉跟着外公一起去田里给庄稼浇水。他今年7岁,小小的身板还承受不起一桶水的重量,走一步晃一步,白嫩的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看着就叫人心疼。
外公挑着两担水,沙哑的声音里满是疼爱:小凉,你回去休息吧,都说了不用你帮忙嘞,你跟着朝阳晨光他们一起去玩吧。
朝阳和晨光是顾凉的表哥,顾凉是三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但他是最懂事的。
顾凉摇摇头,倔强地再次把水桶提高,他对外公笑了笑说:没事,我力气大着嘞!
外公心疼地帮他揩去额角的汗水,心里不住地叹息,真是个苦命的娃儿哟。
顾凉的父亲顾家旺、母亲林静一生下他就跑去外地打工了,世道如此,没有办法。留在农村也只能种种地,挣不到什么钱,最多也只能保证全家人饿不死。顾家旺是个有志气的,当年娶了林静后就向她发誓一定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夫妻俩跟着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一起去外地谋生,一年到头回不了家几次。
顾凉从小跟着外公一起生活,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生活的艰难。他太过早熟懂事,从不抱怨自己没有父母的陪伴,反而转过头来安慰外公,说自己理解他们。
田埂上,顾凉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瓢水,浇在庄稼的根jing上。地太干了,水刚接触到地表就立刻蒸发得无影无踪,顾凉顶着暴晒的日光,汗水一滴滴地往下落,他看着田地上一望无际的绿色庄稼,心里想道,如果我也只是一棵庄稼该多好呢。
当一棵庄稼,只需要坚强地立在土地中,所对抗的不过是大自然的喜怒无常。可是做一个人,不仅要面对自然的考验,还要承担心灵的痛苦。
是的,心灵的痛苦。顾凉早早地体验到了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痛苦,他太过敏感,又太懂事,很多事情只愿意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每次看着朝阳晨光对父母尽情撒娇时,他也不禁想道,为什么我的父母不在身边。他也曾任性过,抱着母亲的腿求她不要走,母亲却流着泪狠心撒开他的手,对他说:小凉乖,等我们挣到了钱就回来陪你。
顾凉只能松开手,看着远去的大巴扬起一道道尘影,最后消失于他的视线之中。
他其实很想说,爸爸妈妈,我不想要很多很多钱,我只想要你们陪在我身边。
田里的庄稼都是一棵棵紧密地挨在一起,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如此孤独?
恍惚间,顾凉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片望不见尽头的田地之上。
傍晚,日已落下,外公牵着顾凉的手慢慢走回家。外公的手掌粗粝,生着许多茧子,顾凉却格外喜欢这粗糙的手感。他柔嫩的手掌被外公包于掌心时,微微的刺痛感提醒着他并不是一个人。
顾凉和外公刚回到家,大舅婶就过来叫他们去自己家吃饭,她是个嗓门大、性情直爽的女人,直接拉着顾凉的手走去他们家。
顾凉有点怯怯地,又有点享受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大舅婶手里。大舅婶的手跟外公的手不一样,带着些女人特有的柔软,顾凉想,妈妈的手是不是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妈妈了,也很久没有牵过妈妈的手。
大舅家已经备好了饭菜,刚摘下来的玉米煮了个汤,蒸了一节冬天熏制好的香肠,拌了个折耳根,炒了一盘土豆丝,一大桌菜很丰盛。
顾凉主动去厨房端碗筷,一样样地摆好放在桌子上。大舅婶看见他这么懂事的样子,对自家儿子林朝阳说:你看看你弟弟多懂事,哪像你一天就晓得跟晨光一路出去疯,不晓得帮家里干点事。
林朝阳洗了手刚落座就听到他妈又开始训他,顶嘴道:天天都说这句话,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这么喜欢顾凉你叫他给你当儿子呗!
大舅听了他这话气得拿出鸡毛掸子来,在他背上狠狠抽了一记:老子是把你惯很了吗?敢这样跟你妈说话!
林朝阳扯着嗓子嚎道:本来就是,天天都说我,我做错什么了?
父子俩争论起来,最终以林朝阳哭着告饶结束。
顾凉局促地揪着衣摆,有些坐立不安。
眼前这出再平常不过的家庭琐事,更加提醒着他是一个外人。他甚至有些羡慕林朝阳,就算是以这种打他的方式,也是父亲对他的管教啊。而自己却从没有受过父亲的管教。在顾凉的印象中,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从来没有抱过他。每次过年时回来,只是沉默地摸摸他的头,递给他一个红包。
饭桌上,大舅婶敲着林朝阳的头警告道:你少跟你幺舅家的晨光来往,那个混小子不学好,每天在村里惹是生非。他那个妈也不是好东西,一天怪眉怪眼的心里不晓得打什么歪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