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舒昨日在中堂见了煦莲,他本以为柳煦莲一个娼妇,定是捡了高枝才肯甩了酬梦,但念她养育酬梦多年,也想放她一条生路。
谁知她风尘仆仆入堂后却拒不下跪,狄舒动了气,直喊要杀,煦莲泪痕满面,双眼血红,厉声道:平之曾对我说:父母之爱子,则必为之计深远,宁愿贫而乐道,也不愿把酬梦送到那富贵冰窟里去。
侯爷是大将军,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可大义灭亲,为了您的忠义杀一个儿子不够,还要把第二个儿子送上绝路。平之不愿酬梦步他后尘,为了活命却要背上个不忠不孝的骂名苟且偷生,我与他相知相伴十几载,他心中焦灼无奈我感同身受!
如今却背叛了他的嘱托,您可知把酬梦送来亦非我所愿?可那孩子自幼机敏过人,我一个非良籍的孀妇,带着她便是毁了她。今日我来,只为求您能手下留情,别把我的孩子逼上死路!即便她日后如他父亲一般不如您意,即便日后成了个庸才,甚至不能替他父亲再上战场,也请侯爷念在她母亲临终之托,念在酬梦为了这个家再不能
她这条命死不足惜,只是到底愧对狄安,也不配做母亲。
煦莲几乎是在把酬梦交给裴淮的那一刻便后悔了的,女儿从此只能活在谎言下,她得到的远不会比她失去的多,亲人、朋友甚至是爱人都要因她的谎爱她,煦莲不敢想以酬梦的性子日后要受怎样的折磨。
当初的裴淮不能托付,如今的他特意来寻他们一家,想必这件事他在其中定是有利可图的。煦莲哽咽不能自已,发狠咬了下唇才暂时止了泪,她道:我只求她能好好活着,别逼她做他父亲的选择,望平正侯答允。
煦莲始终未跪,言罢对狄舒深深一拜,干净利落走了。狄舒坐在堂上,只觉头痛欲裂,心跳如鼓。煦莲那番话,是责备,是控诉,字字句句都在往他心上戳。不仅是煦莲,就连他的发妻临终前都坦言恨他入骨,并诅咒他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
他何曾不后悔,大儿子狄守从小勇猛刚强,最有他年轻时风范,也因此他从来不待见顽劣的次子,长子死后,他只能更严厉地要求次子上进,可最终是逼得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一夜辗转反侧,去给酬梦准备的院子看了几次,终是睁着眼听了晨钟。不料却因此诱发了腿疾,只能由下人抬着去堂上。当年威赫边塞的大将军,今日与孙女头次相见,却要由他人抬着,甚至不能亲自抱起她,狄舒更觉悲闷,折了两只拐杖。
裴淮先下车,随后把酬梦抱了下来,见门上已有小厮在等,便交了拜帖,领着酬梦站在台前。
酬梦看车夫牵着马往西边去了,好奇一探,似是看到数匹良驹,先是惊喜,却又因闻到那牲口棚气味,一阵反胃。山里没有马,酬梦本来十分喜欢这些健壮飘逸的生灵,却不成想这味道比牛还臭。
随后一抬头看见那黑匾上泥金的平正侯府四个大字,字体刚正遒劲,威风凛凛,不近人情。酬梦心想自己从今以后就要在这僵硬的牌匾下生活了,不禁有些畏缩,低着头一步步往后退。
裴淮温声对她道:你不必紧张,侯爷毕竟是你的亲人,就学我行礼即可。
酬梦点头,小厮来迎,引他二人至中堂。侯府这院子果真如裴淮所说,宽阔严整,然而这三伏天,正是夏木荫荫时,院子里却没有一棵树,墙边倒有些被烤得焦蔫的荒草。刚才下过雨,地上有几处水坑,盛着碧蓝的天,却是这院子里唯一有趣的地方了。
裴淮在她身后跟着,酬梦四处张望,不多久行至堂前,小厮报:世子和裴司业到了。
酬梦听到世子二字,不由眨了眨眼,裴淮此时先上前一步,对那堂中坐着的一位魁梧严肃,双鬓微白的长者交手一拜。酬梦心想这或许就是自己的阿翁了,随后也照着裴淮的样子行礼,只是不知那手到底是如何交合的,只胡乱应付了一遭。
狄舒看到眼前瘦弱俊秀的酬梦,眼睛不免又一酸,都说女儿随父亲,只是这么多年,他已经记不太得那不成器的次子的模样了。
堂内一时无人说话,酬梦偷偷抬头瞄了狄舒几眼,国字脸,络腮胡,目光如炬,一条长疤从鼻梁斜插入鬓,与自己的父亲一点也不像。
狄舒看酬梦眼神伶俐,并无惧色,想把酬梦搂到怀里好好看看,刚一迈步,便一阵剧痛,酬梦见状忙上去扶,关切道:阿翁可有哪里不适?
狄舒道:好孩子,让阿翁好好看看你。
长者的声音沙哑粗粝,普通一句话,听来却似命令一般,酬梦马上乖乖站直了给对方看,酬梦道:妈说我与父亲长得极相似,尤其是眼睛和下巴。
狄舒笑着点了点头,那伤疤随着笑容扭曲。他把酬梦揽在怀中,又对裴淮道:裴司业辛苦了,快坐吧。
裴淮道:某幼年多受平之兄照拂,今日送酬梦回府也是略尽些绵力,以报旧恩罢了,谈不上辛苦。
狄舒笑道:我已命人备好了谢礼,裴司业不必客气。平之销声匿迹多年,世人皆知其早已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