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会计是大材小用了,可过日子还是稳当点儿好,在厂子里做总比自己开饭馆儿要来得放心。
因著秦敬在天纬路小学任教,老吴便将沈凉生安排去了第一毛纺织厂,也在小学附近,骑个自行车十几分锺就到。
两人为了上班近些,便也换了住的地方,在天纬路上置了间小院儿,格局倒与秦敬早年住的院子差不多,大屋里外两间,还有个偏屋放些杂物。
秦敬怕沈凉生住久了公寓,改住平房不习惯,沈凉生却笑话他“事儿妈”,又问他:“以前跟你说过什麽,还记著麽?”
──那还是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秦敬的心确是偏向共党,但又觉著中国人打中国人,死的也都是中国人,难免有些郁郁不乐,倘若打日本鬼子时是锐痛,此时便是闷痛,说都不好说。
沈凉生知道他是个死心眼的脾气,也懒得拿什麽大道理说事儿,只道仗总有打完的时候,等到仗打完了,咱们就在城郊风景好的地方置个院子,我看蓟县那头就不错,没事儿养养花,养养鸡,不是挺好。
但解放後惩办地主的形势是让他们不敢往城外跑的,如今真有了个院子,鸡鸭养不得,花草总归能养活。不是什麽名贵的品种,却也五颜六色──草杜鹃,一串红,牵牛花,花草葱郁中还有棵院子里本就有的歪脖子枣树,令秦敬想起鲁迅先生的散文:“在我的後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先不说这树就长在咱院子里,”沈凉生微蹙著眉打趣他,“你识识数行不行?另一株在哪儿呢?”
“你说这树长得这麽难看,能结枣麽?”秦敬不搭理他的话茬,嫌弃地看著那树,啧啧了两声。
“你再嫌它难看,它就真不结枣给你吃了。”沈凉生逗了他一句,同他一起站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著粗糙的树皮。
“……其实也没那麽难看。”
“秦敬,有点出息行不行?”
“你有出息,结了枣你可别跟我抢。”
那年头的人是很单纯的,邻里间虽爱串个门聊个天,也奇怪怎麽两个男人住在一间院子里,但听说秦敬和沈凉生是表兄弟,早年结过亲,可因时事动丄乱都没保住家里人,如今也不想再续弦,老哥俩一块儿搭夥过个日子,便也不觉得是什麽特别稀罕的事儿。
这麽平静著又过了四年,五七年“反右运动”开始了,秦敬一个普通小学都要开会,沈凉生的厂子里也要抓典型──右派分子是有指标的,管你是不是真的“右”,说你是就是,没有什麽道理可讲。
两人本有些提心吊胆,但好在老吴还没退,多少能给他们些庇护,到底尚算平安地撑了过去。反右开始的第二年,大跃进运动也随之展开了。街道支了土炉子大炼钢铁,沈凉生和秦敬积极表态,把家里的铁器搜刮搜刮,连锅都交上去支援炼钢──反正吃的是大锅饭,离家不远就开了个食堂,自个儿的锅留著也没用。
“实际一个土炉子能炼出什麽来?我看都是些半生不熟的黑疙瘩……”这话秦敬不敢在外头说,也就晚上临睡前跟沈凉生小声聊两句。
“你管呢,折腾呗。”
结果这一折腾就折腾出了後头三年的苦日子──三年自然灾害时全民勒紧裤腰带,天津城的物资供应还算是好的,不过也就只能晚上喝顿白米稀饭,其他两顿都用粗粮凑合。
小刘──如今已是老刘了──的大儿子在rou联厂上班,职工有那麽一点小福利,能偷偷摸摸地带回家点rou头罐头。老刘惦记著当年受了沈凉生不少恩惠,现下自家景况好一点,便也不舍得吃,都给秦敬送来,秦敬说不要,他还要跟他急。
实则能让职工偷带出来的rou头罐头都是些次等品,肥rou筋咬都咬不动,不能拿来炒菜,秦敬便拿来炼油渣,就著窝头吃反而香些。
倒回二丄十年,若有人跟沈凉生说你往後能过得下这种日子,他是决计不信的。可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再让他回忆早年那些歌舞升平,Jing美奢华的景象,他反不大回忆得起来。
不是逃避似地不愿回忆,而是再怎麽回忆都觉得不真实──像镜中花水中月,海市蜃楼中的亭台楼阁,美也美得空远冷清,反是现在每到了傍晚,两人下班回来烧水抹把脸,夏天在院子里支张小桌,就著夕阳余晖和左邻右里的人声喝碗白米稀饭,冬天关起门来拿炉灰烤两个红薯热热乎乎地吃了,心里反而觉得乐呵踏实。
他说过要好好照顾他,好好地跟他过日子。这是他给他的承诺,守住了,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就不後悔。
然而那时他们怎麽也没有料到,这一波波的政治运动会愈演愈烈,最後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文化大革命开始後,沈凉生那点底子终於被翻了出来,逃不过,躲不了,老吴想保也保不住他,只能拿话宽慰秦敬道:“还有办法……你别著急,让我再找找人……” 年过七旬的老人头发全白了,最近也没心思打理,稀疏地打了缕贴著头皮,宽慰完秦敬,自己嘴唇却哆嗦著,茫然地反复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