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多跟陛下逗闷子的,今日怎么又要少多嘴了?”
他横了傻小子一眼,话也只说了一半,“陛下往日心情好,如今都几日没合眼了?少去招惹。”
小宦官推门去了,外间话音逐渐纷杂,霍晨江刚合上眼,突听外头人声一静,随即传来一阵瓷器爆裂的声响,“啪”地脆响在耳际,惊得他蓦然睁开眼滚下地去,边跑边抖开袍子,还未到跟前已往下一跪,慌忙抱住了隋戬的腿,“陛下当心碎渣子!”
大臣和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站了一地,方眠跪在地上,全身伏着,额头抵着地,扣在地上的手已指节发白,显见得是强闯进来为方驭求情,下了死决心,脊背发抖,不发一言。
一只白玉杯被隋戬掼在地上砸得粉碎,他仍要向前,大抵是想将方眠拽起来问个究竟,被霍晨江这么拦腰一抱,怒得屈膝一踢,“松开!叫她起来再说一遍!”
隋戬素性冷淡,极少七情上脸,如此一高声,书房里的人都下意识地抖了抖肩,小宦官吓得直挺挺跪了下去。
唯有方眠攥了攥地面,竟当真直身起来,定定注视着前方某处,哑声道:“质子虽不是太子,却也是爹生娘养,既然爹娘都没了,便只剩臣妾这个姐姐记得他年未及冠,还是个孩子。陛下心意已决,臣妾自知无可回转,那便请陛下也将臣妾贬到西北去,姐弟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霍晨江听了,直觉如有一缸冷水兜头浇下,手都发麻。其余众人不明就里,只知道是方驭犯了忌讳才被贬,但就以方驭的人才品性,明眼人都知道假以时日必成气候,陈国皇帝玩一手防患于必然也无可厚非,只没料到贵妃血气这般浓,竟跟皇帝面对面呛了起来,于是更加觉得这一趟来得倒霉,头也不敢抬。
室内静了半晌,隋戬看向方眠,她的面庞被那细碎的水晶映衬得如同沉在水光中,竟不怒反笑,“你跟他?如何照应?”
方眠的面庞骤然蒙上一重惨绿,咬住了苍白的嘴唇,重俯身下去,重重磕了个头,“那臣妾替他去。西北那样的险恶去处,臣妾虚长他一岁,没有看着他孤身一人——”
隋戬没等她说完,已抬了抬手。宫人连忙开了门,送走早已僵了身子的官员,自己也撤身出去。霍晨江也往外走,没走几步,又咧着嘴回头,“陛下,娘娘身子不好,您也当心气坏了自己的——”
一句话未落,隋戬已漠然向他看来。那一眼冰寒入骨,携着凛凛威严,霍晨江忙敛了神色,抽身出去关上了门。
方眠仍伏在地上,脊背微微起伏。隋戬攥着手心忍了半晌,缓缓蹲下身去,涩声道:“你懂不懂朕的心?”
她的声音伴着疲惫,“臣妾懂。”
他嘲讽地轻笑了一下,“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你什么时候才肯叫这一句‘臣妾’?”
她盯着眼前的地面,“臣妾明白。陛下胸中有公义,眼中察秋毫。阿驭做了错事,断无可赦之理,不过去年秋,誉王囚禁jian杀官女,判了罚俸八月。冬,户部马敏jian民女三人,杖责二十了事……”
“不错。他犯了事,是其一,犯了你,是其二。一如此,二如此,你要朕如何放过他?”
方眠沉默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眼底迅速掠过一抹水泽,倏忽而逝,“……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方眠撑起身,捏了捏发麻的膝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被隋戬两步赶上了钳住了手臂,“说话。”
她目视着前方,咬了咬牙,终于气性上来,话音仍极平静,“我们无家无国,无可立足,连蝼蚁贱民都不是。不论我们做什么,对陛下而言,都不过是靴底泥炉底灰。易地而处,若我是陛下,也会肆无忌惮。我明白,陛下,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处置罢。”
手臂上滚烫的大手继续僵持了一晌,倏地松开了,隋戬的声线极冷,“朕如何待你,朕以为你是明白的。”
她讥诮地一笑,“我是如今才明白。”
她拢起綉金丝线的广袖向门外走去,外头又下起了雨,树叶被雨丝打得沙沙作响,伴随着隋戬的话音,“方眠,你没有心肝。”
方眠足下略微一顿,细长的秀美稍微痛苦地拧了一瞬,终究垂下长长弯弯的睫毛,掩住密密神色,还是迈过了那道门槛,转身重新跪下,朗声道:“生养之恩如山,臣妾没什么能还给越国的,这副身子给了陛下,只有一副心肝还给故国,旁的事,确然不能在意了。望陛下成全。”
细腰窄肩的少女在细雨纷纷中合身拜倒,久久未动。有宫人拉上了门,她仍未直起身子。寒气透着Yinchao一阵阵涌上来,腰肢弯折渐渐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霍晨江叫道:“娘娘,您要的恩典。”
她蓦地抬起头来,慌乱接过圣旨,无奈眼前发花,无论如何看不清上头写的是什么。霍晨江叹息道:“收回督察使之职,将……将公子发往边地弼马。娘娘,可不能再跪下去了啊……”
方眠浑浑噩噩地接过伞,在阶边捂着膝盖坐了许久,方才攒出力气站起身来,慢慢地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