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大开,仍是曹丕离去时的样子。曹节抱膝蜷坐在地上,听见脚步声自外来,抬头看。
是刘协。
刘协急匆匆大步上前,脱了外袍将她裹住,跪下身把她拥进怀里。
她嘴唇泛青,微微颤抖着抓住他前襟,泪如涌泉。
适才曹丕在时,她紧绷着一股劲儿,一笔一笔与他算帐,交锋间连逐渐刺骨的寒冷都不觉得;如今乍来一股暖意,曹丕留给她的感受反而好像一下子从冬眠中鲜活,她感到胸口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像有人刨根般剜走她心头一块rou,淋漓鲜血中又渗出最后一丝腥甜。
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她,在她抬头的那一刻,心里盼望的究竟是谁。
他只是抱着她,抚着她的背,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你这时过来,让我情何以堪呢。”她说。他今日甚至难得佩了剑,连曹洪曹休来取玉玺那日他都未曾佩剑的。
“我知你一切都是为了曼儿,”他说:“我原本也只是守着曼儿坐在那里,可越看她越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你一人承受,合该你辱我亦辱,你死我亦死——纵有曼儿,也顾不得了。”
曹节含泪苦笑道:“我年少时,常恨父亲不宠爱我娘,连带着冷落我。怎知若做母亲的太受父亲宠爱,孩儿也要受苦。”
刘协道:“曼儿将来自会有专顾她的那个人。”但阿节只有他——如果她确实不愿随曹丕而去的话。
这世间总该要有一个人,在二选一的时候选一次阿节吧。他想。
曹节闻言,头抵在他胸前,越发哭个不住,仿佛要哭尽二十三年的全部委屈。
“想哭就哭罢,只是哭太多也伤眼睛的。”他轻轻拍着她,说道:“伤了眼睛,你可就看不清我,也看不清曼儿了。我虽一日日年华老去,无甚可看,可你不想知道曼儿长大什么模样么?”
“反正我和你的孩儿,必然是好看的。”曹节含泪而笑,双臂抱住他颈子,下巴点在他肩头,紧贴他怀抱的温暖——却见曹丕去而复返。
他好像永远都出现在错的时间。
曹丕背光而立,发白的天光将他暗影中的脸边缘沁染作淡淡铁青。他左手紧紧攥着一件东西——不知是什么,只看到一截穗子垂下来——右手则按在了腰间剑首上,利剑出鞘。
从前他所见,不过是她与刘协逢场作戏。今日是他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她这样依恋地紧抱着那个男人,像抱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而曹节眼中,曹丕仿佛不是简单地离开又回来,而是下到血海又折返人间,通身淬着成魔的气息。
她整个人因恐惧而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
刘协听见身后男子迅捷的脚步声,一手推开曹节,转身一手迅速探向腰际,拔剑格挡。
门外兵士听见声响,欲上前护卫,曹丕睨着刘协的眼睛,轻蔑一笑,抬一抬手,众人只得遵命退出去。
刘协自幼处在巨珰权臣监视之中,根本没有什么机会修习武艺,在曹丕手下走不过三招,便被曹丕划伤手臂,手中宝剑跌落,一柄霜刃横在颈边。
“哈哈哈哈哈哈……”曹丕笑得欢畅,笑出眼泪。平生第一次见,有人剑术烂成如此。如此还敢与他对战。
这就是她选的男人。这就是她选的男人!她是瞎了眼,是脂油蒙了心,是被眼前这个窝囊废灌了迷魂汤药……
刘协平静地看着他,手臂的血染红衣袖,顺着滴到地上,亦仿佛不觉:“阿节,我答应将我的命给你,今日恐怕要食言。你或许恨我,但我不后悔。曼儿还是交给做母亲的来照料比较好。”他抬手正一正衣冠,面向曹丕而立。
“将你的命给她?说得好听!你的命从来不是你自己的,做什么空口人情!”曹丕剑锋微动,冷冷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我既敢废帝自立,早已不屑时人后世如何评说,何妨再添一条弑君的罪名。江东孙权必不逆我,而你那汉室宗亲刘玄德,只是听说你要禅位,便给你拟好了谥号。你死与不死,我杀不杀你,于天下而言,无甚差别。”
“为人君者,国灭身殉,自古如此,我固知之。且以国舅之才,足以安天下,我之生死,于社稷百姓,确不足虑。”刘协道:“只是为人夫者,不可立于妻子身后,仅此而已。今日纵死,亦得死所,有何憾哉。”
“那便成全你——”曹丕话音未落,曹节躬身从刘协身后窜出,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曹丕坠地前有一瞬的恍然。
上次她这样扑倒他,还是在丁香林中。
当年是舍身救他,如今她全身的重量压制着他,双手将他的脖子格住,摁在地上。
曹丕望向她,她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满满映着他的身影,可他透过那双眼,却清楚地看见了她心底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在他曾经扎根的深处。
他的丁香树与另一棵树结作连理,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