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隽靠在书店外的砖红电话亭阅读,握报夹烟,封底两个版面大开,猩红光刚亮就黯淡下去,飘了雾。本报覆盖的国际时事繁杂庞大,最新资讯是戴高乐将军改变前往美国会见约翰逊的主意,转而向白宫那边建议:如果两人要会谈,就请约翰孙到法国来。被烫出月牙边的那一版转载了《卫报》英联邦记者撰写的文章,简要表达“不结盟”国家即将进行的国际访问会带来不可轻视的意义。
陈隽想不到,方才误以为要抢他报纸的人,早在当日下午就拿到了《泰晤士报》,正坐在旅馆房间靠窗的一个狭窄书桌,研究不同的报纸。裘子颖抽走的那份华文日报,与旧金山同源会资助的颇有不同,其版面设计更为简洁,三个版面三则华埠轶事的报道,轶事里面的主角多数被叫作埠仔或华工。一眼黄底黑字,赤裸裸的文章没有配图,倒是起了一丝严肃的氛围。有意思的是,最后一个版面参考了主流媒体的报道动态,材料基本源于她手中的《泰晤士报》。
旅馆的窗对面是一家酒吧,从即兴爵士乐切换到新星披头士的摇滚乐,余音回旋不绝,要传到她耳边的时候,反倒被挂在晾衣绳下的衣裳吃闷了一些。裘子颖撑着脑袋翻阅,看见底下的小字隐秘地写着华商招聘、银行投资、风月场所揽客和赌马广告,逐步思虑。以她的经验,华文日报基本由华人商会帮助,这么多顺明堂的业务得到刊登,她猜测这份报纸由顺明堂所匡扶,而且这报纸意图与本土主流媒体接轨,自然是有些野心的。
早晨一如既往凉飕飕的,裘子颖换上一条淡霭蓝长裙,束着胡桃木腰带,实在怕冷又披一条针织毛毯围着肩膀,顺米黄压花墙面下旋转楼梯,咚咚地踩着欧陆实木地板来到旅馆餐厅。她一边用黄油抹烘焙切片面包,一边和阿加莎聊天。
“昨夜我买了一份报纸,是当天的日报,只消一个便士,晚上十点就和《泰晤士报》一起卖完了。”说完,裘子颖咬了一口酥脆的面包。
“一个便士,真是相当于免费。”阿加莎喝着卡布奇诺,感慨。
裘子颖点头,“他们也不打算靠这挣钱吧。”
“嗯……也许我们可以作个假设,比方说,根据当地华人人口来制定报纸的产量,一天产三百份报纸,售罄即意味着当天会有三磅收入。如果版面简单,维持的成本也不用太高,只需要征稿时对内容加以雕琢,稳固这些受众就行。”阿加莎认真起来,“其实我们看到的人都很忙,只有老年人早上读报的居多,预计占受众百分之八十。你还可以去细分,调查他们的背景和收入,简单地作一个保守、中立还是愿意接受新事物的趋向评估。”
看向阿加莎笃定的神色,人仿佛成了轻飘飘的数字。阿加莎的学识横跨历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待人处事想当然地带着审视和调研的目光,而这也造就了她的冷静和专业。裘子颖认为她过于以西洋眼光看待这些华人,一般而言,在此拼搏劳碌的普通人根本分不出多余的Jing力关心政治。她想到昨日报道的那些人和故事,只是怅惘道:“他们的笔触很真实,你应该读一读。昨日的报纸写了一个人的小传记,一个在一九一九年被美国船舶丢弃在lun敦的中国海员如何发展成为大老板的成功史。那人姓许,叫许志临。”
“好,今晚拜读一下。”阿加莎若有所思,提议了一句:“布鲁斯可以开车载我们到莱姆豪斯,我们应该看看那里怎么样了。”裘子颖同意,吃完早饭便一同出发,前往目的地。
英国的冬天总给人Yin沉肃杀的氛围,树木凋敝撑向天空,群鸟绕钟楼盘旋。偶尔有一只鸟因冻受伤,坠入德古拉的沃土。布鲁斯带两位女士来到莱姆豪斯,有的店铺正在搬空,有的矮楼正拆卸招牌。他们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处比较热闹的地方,一家聚集着搬运工人的歌舞厅。丁六正在其中指挥,他在监督皮质沙发的运送,恰好看见刚认识的人,就自来熟地打了招呼。
“来搬东西吗?”丁六挥手问。
裘子颖简短地答道:“来看看。”
丁六挠头,直着性子说:“都废墟成这样了,有什么好看的。”他又惋惜:“要是你昨晚来了,你会眼花缭乱,看都看不过来!不过我以前真的没见过你,你肯定不是在莱姆豪斯混的。”
裘子颖不喜欢“混”这个字,觉得太粗鄙莽撞,嫌烦地说:“刚来英国几天,当然没见过。从哪来到哪去都别再问了,干你何事。”布鲁斯在一旁听不明白,阿加莎略懂一二,喜欢珍妮弗这样的边界感,还带点任性。
丁六有些无辜地眨眨眼,他就跟一只生番薯一样憨,唯独有一个非常老道的认知,那就是他从未跟上海人做过亲近朋友,真是郁闷!可他也不怕见笑,人与人总有交际不合的时候。
“布鲁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有丁六对这声音有些敬意。
布鲁斯看见陈隽,耸肩展臂,笑道:“爱德温!好久不见。”他向她们介绍道:“这是我们学校以前的学生,现在毕业很久了。噢上帝,真是抱歉,我最近忙得头昏,差点忘了有人可以帮助你们。”
“你好,在下陈隽。”陈隽从门口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