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凛复又叩首, 这才站起身来, 叉手道:“臣愚钝,虽没有经纬之才, 对官家却是赤胆忠心,苍天可鉴。日后必定潜心辅佐太子, 以报官家知遇之恩。”
李宣凛自然要替官家宽心,官家知道他要说什么,赶在他出声之前抬了抬手,“朕只是一说,哪里那么快就死了,四哥还需扶植,天下立刻交到他手上,朕也怕他应付不得。”顿了顿道,“俞白啊,这次平定仪王叛乱,你功不可没,待事情平息之后,加封你为郡王,日后为朕膀臂,好好助益四哥。”
李宣凛道是,“臣领命之后即刻重整军纪,一定还官家一个太平的京畿。”
所以这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一群人的生死,只要换几块砖就能被掩盖。
李宣凛闻言站起身,揖手道:“一切都是官家筹谋,臣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李宣凛应了,站起身整了整衣冠,从左掖门往北入内朝。路过垂拱门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因诛杀了太多叛军,那香糕砖上血迹渗透,早就难以清洗。将作监召集了工匠,将台阶前吃透了血的墁砖都替换掉,忙碌了一整天,到入夜时分,基本已经恢复如初了。
官家说了半日,似乎有些疲乏了,抚着圈椅的扶手叹息:“朕的父辈也曾有过动荡,当初先帝堂兄弟三人争夺皇位,若不是三叔毒杀了长兄,也轮不着朕来承继这江山。先帝励精图治,社稷稳固,朕也想效法先帝平衡天下,却没想到今日旧事重演,朕很羞愧,无颜面见列祖列宗。朕心里确实怨恨二哥,但过后也自省,是不是自己过于想当然了,才逼得他这样。他一直因先皇后,对朕颇有微词,但夫妻之间的事哪里说得清楚。就算到了今日,朕也不明白为什么与先皇后渐行渐远,如今连她的儿子也没能保住,让他年轻轻的……就……”
官家垂眼看着他, 说:“起来吧, 这本就是朕欠着易大将军的。这些年, 着实是委屈易公家小了,易家小娘子往后可以自行婚配,不过朕知道,如今这样现状,对她很是不利, 你不必担心, 朕自会成全她的体面。”
官家唏嘘,“朕心里发空,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就这么失去了一个儿子。二哥……他究竟有多恨朕,连到死都要挣脱朕。”
长出了一口气,官家转头望向外面的夜,喃喃道:“朕欲册立太子,若太子人选不是二哥,将来早晚会有这场变故,还不如早来早好。朕为太子扫清了前路,鹤禁有控鹤司护卫,就算朕现在闭眼,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李宣凛一直悬着的心, 这刻终于放下了,自己没有辜负恩师,病榻前发誓要为大将军洗清冤屈的许诺,今日也实现了。
官家笑了笑,“你本来就是李家子孙,这郡王的爵位是论功行赏,你应得的。”见他欲言又止,很快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你想为恩师正名,是吗?朕也不讳言,二哥若不谋逆,朕为了保全他,这件事永远不会提起。但如今二哥已死,易大将军的冤情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趁着这个机会,大白于天下吧。”
李宣凛这时方露出笑脸,瞥了瞥他们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人?”
李宣凛说是,“叛军扫清,仪王也伏诛了,这件事但很快便会过去的,官家不必担心。”
他们只管讪笑,李宣凛唯剩叹息,这些随行官们也算为他的私情操碎了心,果真以为他单身得太久,脑子不好使了。
酸楚哽住了喉头, 他退后两步, 重重跪拜下去,过了良久才颤声道:“官家圣明烛照, 臣叩谢官家。”
这里正说笑,外面来了个小黄门,立在门前向内传话,“公爷,陛下命公爷入禁中一趟,请公爷随小人前往。”
官家点了点头, “过两日, 册立太子的诏书就要颁布了, 这是压在朕心头的巨石, 早日放下, 或者朕的身子也会好起来的。再者,上京内外兵力经过这次震动,着实是漏洞百出,上四军那帮人吃着朕的俸禄,竟想撬动朕的根基,可见整顿刻不容缓,再耗下去,上四军就要烂透了。朕先前与你说过,安西四镇目下有人暂管,你可遥领大都护,特进金吾大将军。京畿道及幽州一线的军务和布防,就全交托给你了,你是稳当人,你办事,朕才放心。”
然而官家可以惆怅,他却不能显露半点怜悯,李宣凛漠然道:“仪王狼子野心,对君父不孝不敬,会有如此下场,是他罪有应得,官家无需耿耿于怀。”
官家说到动情处泫然欲泣,他也有自己的无奈,但他先是皇帝,后才是丈夫和父亲,纵是性格里有执拗和倨傲的成分,晚景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不不……”梁颂声道,“我们只是怕,怕上将军看重与小娘子的情义,被仪王牵着鼻子走。”
他收回视线,跟随黄门进入官家寝宫,福宁殿内外掌起了灯,官家孤零零在榻上坐着,看见他来,指了指边上的圈椅,“城内的民心,可稳定下来了?”
官家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安慰,他一直觉得问心有愧,来个人,狠狠说两句心安理得的话,他也就不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