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最终也没有喊出来,就算是喊了,也没人能听得见。随着人群形状的变化,他被挤到了那个男人身旁。他难以避免地碰到了那男人的身体,对方看着他。他突发奇想,冲着对方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这个笑足以让他在工厂里少干半小时的活。然后他摘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墨西哥珠串,将那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套到男人的脖子上。
*1 阿尔佛瑞德·威利·鲁迪·杜契克(Alfred Willi Rudi Dutschke)是1968年德国运动领袖、代表发言者之一,当时就读于柏林自由大学。曾在1968年4月11日被名为约瑟夫·巴赫曼的右翼人士开枪射击。2008年,德国克罗伊茨贝格区柯霍街的一段改名为杜契克街以纪念他。
科特不知发了什么疯,一人一边,拉着刚睡醒的康拉德不肯放手:“走。今天你也和我们一起上街,看看工人的能量!听听那荡气回肠的《国际歌》!”
康拉德听了这话,便不挣扎了。两人见状松开了他,他抓了抓自己金色的头发,拍了拍身上的工装,戴上一顶棕色的软呢帽子,朝科特和马可眨眨眼睛:“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2 德国施普林格出版社(Axel Springer),六十年代末期该出版社走保守路线,反对学运抗争,旗下的媒体刊物批评学运,呼吁制止德国学运领袖杜契克。2007年该出版社试图阻挠克罗伊茨贝格区将柯霍街改为杜契克街。有趣的是如今杜契克街与施普林格街相交。
许是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那男人也偏头看向他,依然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康拉德心里突然生出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同时,这个对革命向来没什么兴趣的金发男孩突然为其他的年轻人感到不值,他几乎就要喊出来:瞧啊,你们的队伍里混着这样心不在焉的人呢!
街上聚着大批年轻人,有些穿着工装,有些一看便是学生,还有穿着花衬衫的长发男人,也许是困在巴黎的美国人。他们摩肩擦踵,手上高举着标语牌,吼着腔调不一的国际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都狂热得像是发了癔症。也说不定里面真有人嗑了点儿。
我想,这是你的帽子。
马可和科特都放声高歌,几乎要落下热泪。康拉德只会唱前三句,后面便含含糊糊地哼着,或者以“啦啦啦”代替。人流的涌动不遵守任何规则,仿佛是大量分子的无序运动,很快他们便被冲散了。康拉德在人群中几乎是被推着前进,他连扭动一下身子都困难,更别提离开人群了。
*4 蓝色时光,指日出前或日落后的一段时间,原文:L’Heure Bleue
*3 五月风暴口号之一,原文:Sous les pavés, la plage!
他没再回头看那个男人。很快,人群将他们冲散了。
男人的嘴张了张,似乎说了些什么,康拉德听不到,他也不在乎。在这洋流一样的队伍中,他感到自己轻飘飘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转头便愉快地跟着人群放声唱起了国际歌。这回歌词倒是多记住了几句,但调子却被他哼成了《远征曲》。
学生对工人的热情令人吃惊,康拉德从不知道原来这些大学生可以对他们这么热情友好。有女孩儿抱住他亲他的脸,也有男孩儿往他脖子上挂五颜六色的哈里斯科珠串。他扯着那珠串看了一会儿,那炫丽的色彩和四周传来的嘹亮歌声让他有些晕乎乎的。
那天游行结束后,科特如约带他们去了那个传说中的小酒馆。不幸的是,那儿也停业了,酒馆灯牌摇摇欲坠。科特信誓旦旦地说昨天还没关门,他看到康拉德闷闷不乐的样子,又安慰了一句:这说明店主也
康拉德只当这两个家伙是发了癔症,想要推开他们。科特又说:“今天结束之后,我请你们喝酒!我知道有个小酒馆还没关门呢。就是离索邦远了些。”
男人的表情起了变化,他看上去惊讶极了。西装,珠串,惊讶的脸。康拉德看着这一幕,咯咯笑出了声。他的软呢帽被人挤掉了,可他一点也不在意。他的一头金发在昏黄的光下竟闪闪发亮,就像他的笑容一样,明亮到近乎刺眼。
法国人本为黄昏时分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蓝色的时光。*4落日远去之时,那一闪而过的深蓝暮光总是令人忧郁感伤,这时人们通常需要一首香颂或一杯咖啡。而如今一切都变了,没有香颂,只有国际歌;没有咖啡,只有铺路石。连这个时刻本身都变了,那些小布尔乔亚情调被新生儿浪潮和右翼政府彻底粉碎。人们仍然忧郁,却不是蓝色时光带来的忧郁。人们开始愤怒,也许下一秒,巴黎就会被学生和工人的怒火吞噬。
第二章 呢帽
正当他将视线挪向人群,脑子里空空如也的时候,眼睛却自己找准了焦点——他斜前方的那个高大男人。典型的地中海人种长相,那半张脸英挺得仿佛古罗马雕塑。他穿着西装,看上去有三十多了,也许是个大学老师。周遭所有的人都神情激动、奋力呼喊,而那个男人似乎将自己包裹在一个气泡里,他的神姿是孤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