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却在他略显长久的沉默中生起了疑虑。
“不用什么?咱们既许了相依相守,自当彼此扶持,不分你我。况且以往哪回你得空洗衣裳,没顺便捎上我的?今日我一道替你洗了,又有何妨?”
颜幼卿心道,这安迪做事恁地马虎,幸亏不过几个大铁疙瘩,又是人人皆知属于洋人的东西,这般敷衍了事也无妨。那油布掀开也不扎严实,万一下雨岂不是要坏事?忍不住抬头,深蓝天幕上缀着许多星子,还好,丝毫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一看,安迪正往这面走来。
颜幼卿找回一点神志:“以前,以前不一样……”
安裕容将油灯端至床头,掀起一边蚊帐:“赶紧过来,别放进来蚊子,闹得半夜睡不好。”
颜幼卿想说,我以往什么时候帮你洗过内裤?仅有的几次洗衣裳之举,还是因为白大娘告假不上工。心里却非常清楚,以往与如今的区别,正在此细微私密处。自己与峻轩兄心意相通,实不必如此矫情。一句反诘,既羞于出口,亦愧于出口。
自两人把话说开,互许承诺,如此亲近尚属头回。一来幼卿面薄害羞,二来京城之内危机重重,两人挑明心意,行动间却无一丝出格之处。今日顺利出城,情势缓和,安裕容忍到此刻,便是柳下惠再生,也有些忍不下去了。他下定了决心要更进一步,这时候才意识到,此事于幼卿,大约前所未有。他也许未必当真明白,抑或虽然明白,却未必当真乐于接受。
他脑中“嗡”一声震响,便似那西洋汽车没了油般失去动力,四肢绵软动弹不得;又似那西洋机器通了电般得到能源,体温直升热汗上头。一面要昏厥,一面要爆炸。
满心热忱如潮水般退却。他缓缓松开手,按捺住心底怯意,轻声问:“幼卿,那日你答应了我,生死相随,朝夕相守,是不是?”
“这下可好,白洗了。”安裕容嘴里说着责备的话,脸上丝毫没有不悦之色,摊开两手,仿佛事不关己,站在旁边笑看颜幼卿满脸懊恼窘迫。
颜幼卿于是听话地走过去,上床坐到里侧。望着安裕容弯腰吹熄灯火,也钻进蚊帐。一阵窸窣之声,似乎是在整理帐沿。旅舍炕铺极为宽敞,足可并排躺下三四个成年男子,然而蚊帐大小却有限,恰圈出一个二人小世界。为通风凉爽,房间没关窗户,适应片刻后,便可勉强看见朦胧轮廓,有鸡鸣犬吠诸般声响遥遥传来,衬得室内愈显宁谧。颜幼卿目力极佳,清楚看见另一人的身影如何缓缓躺倒,平卧在自己身前。旋即翻了个身,冲向自己这面,同时伸出一只胳膊向前摸索。他忽地有一点慌张,担心安裕容开口催促,更担心他触碰到自己,连忙躺平,却不想恰好将那只胳膊压在身下。
回到旅舍内,但见房门大敞,安裕容站在门前廊下,往晾衣杆上搭晾洗好的衣裳。走到近前,才发现对方手里正抖开一条深色内裤,颜幼卿脸上哪里挂得住,一把抢过。不提防动作过大,撞到支撑晾衣杆的木叉,“哗啦”一声,整排洗净晾好的衣裳尽数掉在地上。
颜幼卿得以从几乎要窒息的圈禁中喘气,“嗯”一声,算是回
安裕容拉住他:“算了,花几个铜板,叫旅舍帮佣收拾罢。累了一天,咱们早点歇息。”
关好房门,回转身来,颜幼卿脸色依然红得不正常,半晌才低声道:“我自己会洗,你不用……”
耳边仿佛传来几声极轻的闷笑,比朦胧夜色更加暧昧黏稠。轻悄的凉风吹动纱帐,颜幼卿却陡然浑身一阵燥热。他忍不住弹起上半身,以便硌在底下的那条胳膊好抽出去。谁知身边人竟然将另一只胳膊从上方压将过来,弹起的身体不由得重新跌落。对方两条胳膊瞬间合抱成圈,随即收拢,如同锁扣般,把自己拦腰勒紧,禁锢在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中。
颜幼卿点点头,转身往旅舍大门走。快到门口,心中一念闪过:查看机器,怎么没带个工程师随行?不由得偏头回望,看见安迪在货车侧面站住,面向车上立着的几个大木箱之一,掀起油布一角,好一阵没动地方。正疑惑间,又见他直接走到两辆小汽车前,低头看见调皮孩子们留下的脏手印。暮色中瞧不清楚表情,仿佛不太高兴,往闲人们站立的方向瞪一眼,原路返回。
正好有伙计被惊动走过来,安裕容交代几句,从颜幼卿手里抓过那条幸免于难的内裤,搭到另一根晾衣杆上。扔下一地湿衣裳,拖着他径直进了房间。
围观者如鸟兽散,当中只剩了颜幼卿及两三个大胆闲人。安迪看见他,道:“你去休息吧,我看看车上的机器,不用帮忙。”
颜幼卿急忙弯腰去捡,才发现不止自己和峻轩兄衣裳,还有其他人的,愈发不好意思:“我、我马上再去洗一遍。”
觉察到他身体僵硬而紧张,安裕容笑道:“怎的这般不自在?又不是头一回同床共枕。”
“有什么不一样?”
颜幼卿不说话了,脸烫得如同刚出锅的烙饼,细密的汗珠挂满额头。他想,这怎么能一样。峻轩兄明明知道有什么不一样,还偏要开口问,偏要这时候这样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