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颜幼卿与另一队员打开铁门,正要进入走廊挨个房间查看,田炳元忽然带着两个人来了。
颜幼卿往车库去一问,原来之前的总统座驾于刺杀中被炸毁,遂向洋人车厂高价订购了一辆新车,今日刚刚送达总统府。按照惯例,在总统乘坐之前,须由大总统专用司机城内试驾一圈,卫队派一人陪同。这活儿新鲜轻省,田炳元顺口点了颜幼卿,算是给小年轻一点甜头。
颜幼卿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暗示已将消息送出。
颜幼卿心沉下去,知道对方已决意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十分难过,却无法可施。
午后,另一个比颜幼卿级别略高的小队长找到他,笑嘻嘻道:“颜老弟,你可是交了好运了。洋人给大总统送了新座驾来,田司令叫你去试车呐。”
“多谢田司令提醒。此心安处是吾乡,实际住哪里,倒是不必计较。”尚古之转身,躺回窄榻之上,竟是不再搭理田炳元。
颜幼卿侧目,那两人均着深色便衣,走廊中灯光暗淡,看不清面目,只觉气质阴沉。打开白先生房间门,其中一人开了灯,颜幼卿才发现有几分面熟。诧异之下不及细思,那两人已将窄榻上的白先生硬拖起来,押出门外。
颜幼卿打定主意,待过些时日取消戒严令,便装病休假。心中却还惦记着尚先生,预备趁今晚值夜设法说上话。峻轩兄说如尚先生这等人物,若不肯退让,大约要把牢底坐穿。若虚与委蛇,则必能周旋到底,保全自身。即便如此,颜幼卿还是准备寻机问问,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将田炳元送至大门外,颜幼卿试着问:“司令,刚才那一位,是从前一起从海津来的……”
押送者之一伸手在他脖颈上一点,立时哑口,人也萎顿下去。看那娴熟手法,分明是个练家子。颜幼卿猛地想起来此人是谁。当初曾一道入选总统府卫队,后来犯错挨罚,将功折过,没有留在总统府,而是转道去了执法调查处。记得那时如这般遭际者,有好几人。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其中一位。当日既无深交,如今亦形同陌路。颜幼卿只是忍不住担心那白先生。他资历虽浅,却也听说过,执法处的牢狱,才是真正天牢地狱。毕竟,总统府的监禁室再阴森,也是不动刑具的。
“颜队长,这两位是执法处的同僚。开门请白先生出来,给他换个地方住住。”
尚古之面色冷凝,默然不语,目光看似直视田炳元,实则瞟向他身侧的颜幼卿。
又过去一日,颜幼卿虽有机会借巡视之机见到尚先生,然而对方连眼神也不肯给一个。他记得田炳元曾提及三日之限,若此话当真,只怕今夜执法处便要来押人。一时间心神不宁,倍觉煎熬。
静心斋实际包括后楼一层数间禁闭室,有独立铁门封锁。值夜卫兵两人一组,单看守这几个小房间,定期于内外巡视。派到这地方来守卫的,已是田炳元司令心腹中的心腹。颜幼卿本该与有荣焉,然自从第一次见识了其间阴森晦暗状貌,心中去意更甚。总统府所在,本是前朝用于招待洋人使节的万象楼,自然不会有这等监禁场所。静心斋,显然是大总统入住后,专为某些用途特地打造的私人监牢。
次日,颜幼卿还在静心斋当值,晚饭由他亲自送进房间。打开尚先生房门,见对方仿似闭目养神,将餐盘放置桌上,漠然道:“尚先生,请用餐罢。”
“你!”田炳元愤然,哐当一声锁上门。执法处两人连同白先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田炳元吐口唾沫,怒气平息,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在总统府你是做客,去了执法处,可就要做鬼了。”
颜幼卿悚然一惊,不敢再问,低头掩饰。今夜带走白先生,固是杀鸡儆猴,然田炳元所言,定非空口恐吓。只是瞧尚先生模样,显然是预备把牢底坐穿了。
白先生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稳,憔悴许多。此人脾气暴躁,半睡半醒中遭此粗鲁对待,虽无甚力气,仍是破口便骂。
这时隔壁两间房也透出灯光,显然已被惊动。田炳元示意颜幼卿打开其中一扇门,冲站在门后之人冷冷道:“尚先生,您德高望重,大总统愿意在您身上多给点儿耐心。再等三天,若还是想不通,到时候只能请您也换个地方住住了。”
“你也认出来了?”田炳元口气有些阴郁,“看来不是我认错了。执法处是个好地方哪,肯干的都升得快。半夜提人,招呼都不打,还要老子亲自伺候。”见颜幼卿脸色不太好,不由得误解了,拍拍他肩膀,道,“你就别想了。你这性子,不是那块料,老老实实在老子手底下待着罢。”
两个还关在这静心斋里,包括尚贤尚古之。
尚古之睁开眼睛,却不看他。似乎察觉他特地多留了片刻,夹起一片菜叶,叹道:“人生贵适志,曾是忆莼鲈。多谢你了。”慢慢吃起饭来,再不多说一个字。
颜幼卿赶忙否认,却也没有更多解释。田炳元反而满意他这副情态,多说了两句:“这桩辛苦差事没几天了。大总统耐性快要到头,人往他娘的执法处一丢,管他是死是活。到时候,给你们几个多放几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