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繁缕一直想去的地方。
失去研究,等於失去20多年的人生。一夕之间,他一无所有。
国家和城市之间,原本互相连接的网络全部断绝,每个人、每个家、每座城,都成为孤独的岛屿。
--我希望有人为我的死而哭泣。
--我希望,有人来找失踪的我。
国家崩溃,研究院解散。像繁缕这样生活在白塔之中、以研究植物维生的学者,不会耕作,不会运转机器,他连做家事都不会。
而现在,他终於在死亡之前,踏入这片神秘的领域。
他痛苦的嘶吼,这是灵魂被撕裂而发出的哭叫。繁缕跪在地上,抓紧草根,痛楚使他动弹不得,再也无法走下去。
但繁缕不要。他不要在焚化炉中化为灰烬,和陌生人混在一起,最後不知去向。
不知从何时何地,亡灵般的黑斑爬上人们的身体,将肉身腐蚀殆尽,化为灰尘。病毒以风一般的速度传播、蔓延,村落快速沦为废墟,城市建起高墙,变成阴森的堡垒。
--我想要,被爱着啊。
他为此而哀伤,也为这时才明白的自己,感到可笑。
这是彷佛被诅咒的痛苦死亡。
即使假装不在乎,他终究只是一个人。
毕竟,染上病毒的人,内脏将会腐烂,最後呼吸困难而死。
但如今,城市已被各色植物占领,壮观深邃的森林将古城包围,根系深入古老的建筑,华美的花砖崩裂。从远处看,那里是一片死水般的黑。
他所期待的,是被别人找到。像玩躲猫猫的孩子一样,既害怕,又期待。
有人说,与其这样,不如先自杀。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切断,呼吸困难,痛楚从身体各处传来,千根针扎上他的身体。
没有人会找他,所以一时没人发现他得病。入城需要检查,但出城则不用。
--疫病。
--我知道,自己理应被放弃,丢入火中,这是合乎程序、合乎道理的世界规则。但只要有人来找我,拉住我的手,哪怕只有一会,一会也好……!
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会想和陌生人扯上关系。连抢劫都需要审慎考虑。
然而现在,他沿着生满杂草的铁轨,一步,一步,一直走下去。
他爱着这些美丽的生灵,或许比对人类还爱。他认为。
但即使重重防护,这个国家的首都,还是沦陷在微小的恶魔手中。
可是,他的心中却毫无满足,空虚和痛楚袭来。他跪倒在地,像孩子一样哭泣。
火焰能净化一切,埋葬一切。有恶魔印记的人,都会被抓起来烧死。火葬场的黑烟,一天到晚都没有停止,散发着蛋白质焦黑的气味。
他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痛苦的颤抖。
连流浪汉、盗匪都不想抢劫他,他们只瞥了一眼,便冷淡的驱车离开。
他成为无用的人。
接着,他染上了病毒,黑色的恶魔。一天早上,他起来时,发现苍白的手臂上,浮现浅浅的黑斑。
他毕生的愿望之一,是到达黑色山脉,进行研究。
没人知道该怎麽停止这东西,除了死亡。
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但他还是会痛,非常的痛。
这是规则。为了国家,为了社会,必须如此。自愿前往的人会受到国家赞扬,隐匿之人则被唾骂。
这个世界,正面临崩溃。
但繁缕不愿如此。他一辈子都与植物为伍,如果要死,他宁愿死在植物的包围下,被根系分解吸收,成为他们的养分。
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内心,属於人类的汹涌情感。
他竟然现在才明白这点。
他真正追求的,不是旅行,不是黑色山脉。
城市的掌权者,在投票同意之下,将所有受到污染之物—家族合照,洋娃娃,眼睛闪亮的小狗,哭泣的孩子,一切都丢入铁炉中,关起来焚烧。
他的手臂上有着深浅不一的黑斑,死神的印记。
那里曾经繁荣过,有高大的堡垒,完美的水道和辽阔的广场,许多人在其中谈笑、生活。
他安静而顺利地,离开了他从小居住的城市。
在知道自己得病的那个早晨,他穿上长袖遮住黑斑,背着他抢救下来、仅存的研究仪器,沿废弃的铁轨行走。
他原本就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他只有研究,和他的植物。
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而就在这时,一道温柔的声音,拂过他的耳畔。
繁缕眼神茫然,神情苍白,看起来如同徘徊的亡灵。他一无所有。
运屍人带着防护面具,沉默的处理或死去、或还活着的,肉块。
这就是,他被人类社会驱逐的理由。
据说,黑色山脉有许多古代的亡魂徘徊,无人接近之地,有去无回。连鸟儿们都不喜靠近。